為了寫一場開發案,布局出台灣百年史──胡慕情《黏土》
有一些朋友喊胡慕情「胡恰」,大概是說她恰北北,但她其實不兇,說起話輕聲細語,養了一隻愛吃醋的貓又極盡寵愛,唯有寫文章時突然嚴肅起來,下筆嗆辣犀利,這樣的人寫出來的《黏土:灣寶,一段人與土地的簡史》,是在台灣百年發展史的書頁裡夾著黏黏密密的情感。
2010年前後,台灣幾場土地徵收案、環境開發案鬧得全島沸騰,其中灣寶不是最引人注目的案子,結果卻是讓人振奮的,2011年四月「後龍科技園區農地變更案」被駁回,灣寶農民北上抗爭三年,終於成功守住自己的土地。這讓各地自救會都找上了灣寶求助,要學習抗爭手段;反覆的陳述之下,在抗爭中表現引人注目的洪箱與追蹤這案子好幾年的胡慕情開始討論成書的可能性,抗爭過程、新聞報導、學者論述、土地徵收條例問題……還有那麼多參與抗爭的無名英雄需要被紀錄下來。
2011年底土徵條例修法,胡慕情輾轉從台灣農村陣線發言人蔡培慧口中得知,八里台北港被徵收戶汪菊101歲的母親汪楊惜過世,而這件事並沒有引起太大的社會關注,「這現象很可怕,為什麼只修了實價徵收,土地正義就達成了?社會大眾沒有注意到結構面的問題。」不僅如此,在國光石化爭議期間,環保署表明要盡快修訂PM2.5的管制,但國光石化案喊停後就無消無息,一直拖到2012年才立法管制,「當社會以為開發案喊停就是結束,我們同時也忽略了是什麼樣的事件脈絡,影響我們對這件事的認知。現在傳播媒介多、社交媒體運用廣泛,類似的事不斷爆發,大眾情緒高漲,四處聲援,時間久了,自然心力不足以支援,然後疲乏、放棄,我們必須把人拉得遠一點,提供一個觀看的距離。」
這樣的書寫絕對不是一本單純的教戰手冊,「沒有一場抗爭是可以複製的,教戰手冊只對參與者、研究社會運動的人有意義,對一般閱聽眾而言沒有傳播效果。」當胡慕情讀到《地方:記憶、想像與認同》,苦惱已久的書本架構突然有了思緒,「灣寶非常特別,他們的團結令人訝異,顯然這裡與其他農村不同,我必須從灣寶人的空間認知、土地互動開始講起,而非鎖定在張木村與洪箱兩人是如何意志堅強。」
在胡慕情的電腦裡,每個角色人物都有一個資料夾,各存了上萬字的訪談逐字稿,寫的是各家族從清末日治以來,如何因土地改革政策、經濟發展受到影響,她寫了吳櫻男到高雄拆船廠討生活,洪箱到紡織廠當女工,而後經營電動玩具店,然後是股市上萬點……等等。至於未能親訪的遙遠年代,胡慕情以文學作品、文獻資料、訪談後代來彌補,她以人物故事作線,縫補起二次大戰後台灣經濟發展歷史,細細疊上了農業發展脈絡與沒落,並在報導文學的基礎下,融入小說敘事手法,重現人物記憶場景,例如1951年《耕地三七五減租條例》公布後,靠著收佃維生的楊天合夢到百萬蝗蟲遮天蔽日而來。
為了寫一場開發案布局出台灣百年史,辛苦的不只是作者,衛城總編莊瑞琳說,「我們不想給讀者太輕鬆的東西,這本書每個角色都含括家族三代,這樣的歷史厚度,或許讀者第一次只是讀故事,第二次才能在張木村給洪箱的情書裡注意到農地重劃。我希望這本書有故事的趣味,又有研究的深度與流傳的可能,三五年後若有人讀了,能因為這些過往很難對話的研究資料被梳理在一起而受惠。」
讀者難以想像的是,這本書最終定版已是「第十版」,光是確定敘事腔調就讓胡慕情費了一番心力,《黏土》共有三條敘事線,第一條線是大量史料與數據的歷史陳述,第二條是當事者的故事,第三條是2009年後因為報導開始踏入灣寶的自己,這是胡慕情的堅持,她一方面讓人物與歷史的份量分配得宜,一方面盡力呈現每一個當事者的面貌。
「每一個版本都是整本書重來一次,大概第六版後我們定調了作者的筆法、會使用的當代史料、歷史資料範圍有哪些,然後讓受訪者、專家參與審稿,原本是卷九、20萬字,最後縮減至卷五,16萬字。」莊瑞琳接著說明,「審稿者給了意見,例如產業發展的利弊要並陳,關於劉政鴻的篇幅評價要公平,慕情接受了這些挑戰,設法採訪了當時涉入徵收甚深的縣府人員,並以相當篇幅描述劉政鴻對苗栗的『選民服務』與『地方建設』,地方政治發展的困境讓誰都動彈不得,有人是不得已,有人能從中撈到油水,這是苗栗、台東、花蓮都可能上演的複雜情節,單單指出誰是壞人意義不大,這些反覆調整讓我確定慕情是一個成熟的作者。」
你很難不把這樣寫字的人當瘋子,若曾讀過胡慕情的部落格「我們甚至失去了黃昏」,必然會因她獨特的新聞寫作方式留下深刻印象。過去曾在《立報》工作,經歷了小眾的新聞報導經驗,她嘗試把新聞轉載到部落格,讓關懷社會議題的讀者可直接留言對話,而後又以散文筆法在新聞報導中加入自己的觀察與思考,意外得到更多關注、回應與批評,確實有人說她寫起新聞就像是瘋子,尤其是樂生療養院議題。
「大家都說新聞要冷靜客觀,但太弱勢的議題被太客觀的處理,加上版面限制,讀者只能看到切片的面貌,很難感同身受。」胡慕情說,可能就是有人那麼冷漠,因為不喜歡山所以對蘇花高挖山無動於衷,因為不喜歡海而無視盜採珊瑚,若要撼動人心,新聞必須回到「人」。所以她盡力寫出人的面貌。
「媒體環境太崩壞,讀者已經不信任媒體,不知道什麼才是好媒體,也不認識新聞記者,所以我必須把自己暴露出來,取得讀者信任,他們能看到我瘋,也能讀到我的冷靜分析。不過這些年我又慢慢退後,寫《黏土》也是,該放在前頭的是受訪者面貌,讀者依舊知道我在現場,但立場不傾向任何一方,反覆拿捏出來的距離,就是我要與讀者建立的關係。」
讓胡慕情備感壓力的是,對於這起自己熟知的抗爭案、一群熟稔的受訪者,何時該走近?何時又該拉遠?自己有好好處理史料與學術論述?隨手翻書的讀者會感覺容易閱讀嗎?「若能從灣寶看土地徵收,是不是也可以從國光石化開發案看石化政策、從美麗灣看東海灣開發與原住民保留地問題?寫這本書對我來說是一個練習,台灣已經發生許多環境重大議題,也到了國土開發政策必須全面被檢視的時間點,這些案子或許都該用更大的歷史軸路去書寫留下記錄。」
《黏土》另有兩件事值得讀者注意,第一是書中角色對話使用的台語,選擇教育部的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並參考日文書在漢字旁邊標上平假名拼音的做法,在台語文旁標上中文小字,讓會台語、台語不太好以及完全不懂台語的人,都可以立刻理解。莊瑞琳解釋,無論是寫作者或讀者,都在適應該如何以文字呈現台語,「我們本就是多族群、多方言社會,許多作家都遇到同樣的困擾,有些人選擇標示羅馬拼音,有些人則以注釋解釋,但我希望有更友善的編排方式,讓不懂羅馬拼音、不懂台語的人都可以閱讀無礙,這麼做,是為了哪天我們可能會有以原住民語、客家語書寫的作品。」
第二是《黏土》不參加新書79折。近十年,台灣新書一上架普遍都是79折優惠,但獨立書店因進貨量小,無法取得較低的進書價,售價自然也不打折,而採「薄利多銷」的連鎖書店、網路書店也獲利有限;另一方面,被壓低進價的出版社選擇提高書價,設定一個79折後才有正常獲利的「泡沫書價」,並盡可能壓低製作成本,或出版容易銷售的工具書,最終受影響的仍是讀者能選擇的圖書種類變少了。
莊瑞琳認為,《黏土》議題的特殊性,正好能讓讀者思考自己與書店、出版社的三角關係,買書是為了議題還是折扣?一本書的銷售生命又是多長?若從真正的定價思考,一本書是多少錢?「在與通路溝通的過程中,我希望能和通路一起認定這本書的特質,如果定價與折扣是出版社的行銷方案,那麼拒絕79折就是衛城要傳遞給讀者的訊息,而且我們印了海報,安排巡迴台灣的講座,用更多的行銷能量去平衡,並將書價定回360元,這是一本不打折也不嫌貴的書。」從七月出版至今,莊瑞琳觀察銷量,依舊是網路書店銷售量最高,可見折扣雖是行銷工具,但網路書店不是非靠折扣才能綁住消費者。
莊瑞琳也承認,不是每本書都適合這麼做,她相信《黏土》的核心讀者能夠理解齊一式的79折有多荒謬,而胡慕情也有相同的認知與支持,畢竟新書不打79折,新書期銷量可能會降低,但對胡慕情來說,現在只是先砌下一塊磚,「這也讓我更清楚多少人在讀這本書、討論這本書,我會知道下一本該怎麼寫。」
那麼下一本書有什麼計畫呢?「啊,那是很久以後的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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