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說台灣最美麗的風景是人,在黃春明心中,台灣最美麗的風景是農村,最美麗的人是農人。
「透早就出門,天色漸漸光,受苦無人問,行到田中央。為了顧三餐,不怕田水冷冰冰。」一直都很喜歡黃春明,這是七月做的採訪稿,當時懷孕八個月的我,聽著他說一個又一個故事,還輕輕的唱起歌來:「那美麗的桃花源,在我的心裡,美麗的桃花源,在我們的村子裡,在我們希望裡。」
近二十年來,黃春明又回到農村,結合他喜愛的農業與兒童,開始創作兒童文學、創立兒童劇團,並在家鄉宜蘭進行田野訪查,推動農村社區營造。人生大半輩子都奉獻給農村的他深信,大地是人類的母親,從大地長出來的作物就是母乳,無私無悔的餵養世世代代。
「大家都說做農沒出息,應該要向錢看、向錢衝,農民不識字被當沒知識,農業被知識份子、當官的人瞧不起,才會有這麼多錯誤的毀農政策,其實農業是365行中最單純的行業。」談起農業,已經滿頭白髮的黃春明立刻打開了話匣子,為農民打抱不平,他認為農民懂土壤、會選種子、懂種植,熟悉所有作物生產過程,「有些讀書人覺得農業知識沒有用,說句玩笑話,以前聯考三民主義科目也沒用,大家還不是背得滾瓜爛熟?」
黃春明又說,就算能夠「背熟」農業生產知識,不懂得拿鋤頭、不能吃苦耐勞也沒用,「透早就出門,天色漸漸光,受苦無人問,行到田中央。為了顧三餐,不怕田水冷冰冰。」有了農業知識,還要把知識轉化成實際行動,並有堅強意志力、責任感,還要勤勞節儉才能撐下去。
黃春明回憶,「小時候天剛亮就要起床,阿公總是罵貪睡的人『吃飽在練睏』!如果吃飯掉了一粒米飯,一定要撿起來吃掉,即使髒了,也要彎腰撿起、走到後院餵雞,再回來餐桌吃飯。或是告訴外出打拚不如意的子孫,隨時歡迎回家,每個人少吃一口飯,還是養得起他。」
就是這股農村節儉精神,在第一、二次世界大戰後,幫助國家走過戰後復原期,農民們和國家同甘共苦,直到國家恢復精力、社會恢復秩序。「台灣七、八O年代經濟起飛的關鍵就是農民,當時台灣農業社會結構產生變化,出現剩餘人口,人力開始移動,有錢的農人移民到國外,沒錢的農人就帶著一卡皮箱,移民到都市、加工區,加上農民省吃儉用的存款,讓台灣中小企業得以貸款、崛起,成為台灣最穩固的經濟基礎。」黃春明感慨的說:「農業真的像母親一樣,包容餵養了我們所有的人。」
美國教育思想家杜威曾提出「教育即生活」,黃春明也認為完全可在農業社會得到映證,雖然過去農人生活貧窮、不識字,卻講求忠孝節義,即使生活再窮苦,也不會拋妻棄子、不奉養父母,而這些生活倫理來自於看戲、長輩們言語相傳的道理,「這種日常隨機,但不斷重複的日常道德教學,讓農村成了最好的人文教室。可是台灣現在極力追求經濟發展的代價,造成人文道德淪喪,成了沒有文化的社會。」
他舉例,在農村問路,農人會放下鋤頭親自帶路,在都市問路,只會得到冷冰冰的反應,甚至被當成詐騙。而農民也許不懂太多知識名詞,卻知道每一種植物的名字和功用,「以菜瓜為例,菜瓜可以吃,菜瓜葉子可以用來覆蓋物品,瓜棚可以遮蔭乘涼,菜瓜花比花園還美麗,菜瓜水又可以美容退火,菜瓜布則可以拿來洗澡。」農民對生活環境有充分的認識,生活就是教育,都市人生活越來越便利、重視制式教育,卻十分缺乏生活知識,而高學歷、生活在都市的官員們,自然容易忽視農業發展、不關心人民生活。
「這也是為什麼農業社會貧窮,犯罪率卻低,現在教育普及,人人都是碩士、博士,犯罪率卻居高不下,犯罪年齡層又不斷降低,就是忽略了「教育即生活」,而制式教育又過於偏差,只有成績導向,導致下一代人格越來越扭曲。黃春明遺憾的說,「現代人遠離了農村,為了個人利益,忽略了過去種種家庭、社會、學校認同,才會一心賺不應該賺的錢,賣自己也不敢吃的東西,『情理法』三字,將法擺在最後面,對人和環境又沒感情,自然不會好好對人、好好做事。」
觀察台灣農業所面臨的衝擊和價值挑戰,黃春明憂慮的指出,政府不夠重視農業,也缺乏正確的農業政策,「政府以為要讓老百姓過得好,就要靠金錢,有錢就可以解決任何問題。在這種觀點下,政府選擇優先犧牲農業,發展電子業、科技業。」不重視農業的後果,是環境影響也連帶被忽略。
從二次大戰後的原子能時代,到當前號稱能「和平使用核能」的核能時代,都無法讓黃春明放心,他直言:「先別說人類是否能夠和平使用核能,光是核廢料,人類就無法處理了,更別說核電廠哪天真的出問題。」他認為必須反思農業社會的生活環境的倫理,人類生活在地球,人有生存權利,各種物種也有生存權利,大自然所形成的地景也有存在的權利,不要填滿沼澤地、把河川截彎取直,大自然有其道理,要讓下一代有享受地球的權利,不要為了經濟發展禍延子孫。
人在自然界生活,不是相剋就是相容,農業就是一種順應天理生活的方式,因為人類和自然競爭,贏家永遠是大自然,就如同孫悟空再厲害,也飛不出如來佛的五指山,所以即使沒有人喜歡做白工,但農民卻常常因為天氣變化和蟲害做白工,也知道秋收冬藏的道理,能過「一個冬天」就是撐過一個年,要儲存才能過冬,要生產才能儲存,所以農民看到六月稻的收成狀況,就知道接下來的一年是「好年冬」還是「壞冬」。
「唉!若談起農民,就有說不完的故事。」黃春明說,台灣應以基礎農業為主,他抱怨,許多農業政策決策者到美國、澳洲留學學習,帶回規模農業生產知識,卻忽視了台灣和這些國家的根本差異,「肥料、農藥都是從美國引進來的知識,但不在乎土地地力的維護,農業也變成了一種『依賴的經濟』,這就是一種經濟侵略,最後台灣不得不被美國的反共政策牽著走。」
就在農村不斷以經濟開發為藉口被犧牲的當前,有越來越多年輕世代選擇重新返鄉,以友善土地方式嘗試耕種,或是經營民間藝術聚落,為農村帶來新的發展可能。十多年來積極在宜蘭農村從事社區總體營造的黃春明也對這批農村新血提出建言:「要將農業當成理想的未來,要先克服技術,一步一步慢慢來,有些年輕人懷抱理想,堅持不施肥、灑藥,也不作傳統推肥,想要像過去靠著土地基本地利耕作,卻沒想到台灣已經沒有那種健康的土地了,結果最後瞞著消費者偷偷用藥,反而很可惜。」他也提到,目前都市的家庭結構崩壞,光是兩代同堂就常演變成單親家庭,很難再往上扶養老年人,而老年人也一心嚮往退休後想返鄉務農,農會不如主動規劃,提供休耕田承租服務、或是老人農舍規劃,讓老年人歸農成為一個可期待的生活選項。
無論是從事鄉土文學創作,或是近年為兒童寫繪本、編排戲劇,黃春明認為文學創作一定要與農業結合。他以「稻草人與小麻雀」一劇為例,就是談論生活環境倫理關係,「每種生物都有生存權益,麻雀來吃米,農人當然很討厭,但麻雀也有生存權利,他也不只吃稻米,平日也幫忙吃蟲,分麻雀吃一點米有什麼關係呢?這是大自然運行的道理。」
所以在「稻草人與小麻雀」裡,稻草人反而和麻雀合作,稻草人的任務不是趕麻雀,而是幫麻雀「看農夫」,當農夫出現,稻草人就警告麻雀躲起來,農夫走了,稻草人就通知麻雀出來吃稻子。如此一來,農夫很放心,麻雀吃得心滿意足,而幫忙做稻草人的孩子們也學會了和大自然當朋友。
另一部戲「我不要當國王了」,劇中剛登機的小國王,為了不讓百果樹的果實被鳥吃掉,竟下令全國展開「滅鳥」行動,讓國家變成「無鳥國」,誰知道沒有鳥吃蟲,百果樹反而一一枯萎,一心想當好國王的小國王,這下成了壞國王。
樂於為孩子創作農村故事的黃春明,說起這些故事時忍不住眉開眼笑,笑得像個孩子,說:「我們可以透過兒童文學,讓孩子認識大自然,了解桃花源不在都市裡,而是在農村裡,而且根本不必刻意尋找,因為我們都知道桃花源長什麼樣子,那就在我們的農村風景。」說著說著,他輕輕的唱起歌來:「那美麗的桃花源,在我的心裡,美麗的桃花源,在我們的村子裡,在我們希望裡。」
採訪後記:
黃春明透露,他正在醞釀一個農業計畫,承租三、四十公頃的田地,重現三、四十年帶的台灣農村樣貌,包括生產過程、傳統農舍、食米教育、農業精神等等,形成教學式農業區,並在其中找回台灣最溫暖的人情文化。有些人說台灣最美麗的風景是人,在黃春明心中,台灣最美麗的風景是農村,最美麗的人是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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