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14日 星期三

灣生回家

灣生,在西元18951946年出生在台灣的日本人,因戰爭結束被迫返日,無聲的在日本與台灣的歷史記憶中消失,直到田中實加花費十餘年追尋灣生的歷史、為灣生尋根,這些被遺忘的才終於為人所見,她相信灣生的存在是愛與和平的追尋,因為灣生對台灣的愛,台灣人將更懂得愛自己的家。


/諶淑婷


從一名青春正盛的不知愁女孩,到賣畫、賣鑽石、賣名牌包、賣金幣,甚至把辦公室拿去貸款的熟齡女人,田中實加感謝這段追尋灣生歷史的過程讓自己有機會經歷挫敗。

田中實加出生於中日聯姻的家庭,從小與父親在台灣生活求學,衣食無憂,只想著下一個寒暑假期要到哪一個國家旅遊,直到2003年一月,繼奶奶田中櫻代、管家竹下健志過世後,管家妻子竹下朋子也離世,九位灣生前來送行,她才想起竹下朋子曾經交代要將他們三人遺體葬在台灣花蓮港外的大海,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何謂灣生。

決心履行承諾的她,在花蓮處處碰壁,就連公部門都不清楚這段日本移民墾荒、灣生被迫返日的歷史,逐步挖掘,才漸漸知道奶奶與管家夫妻當年倉皇被遣送回日本的實情,也知道自己已身陷其中,「灣生的故事沒有被台灣或日本記錄下來,沒有人知道灣生這個詞,我在台灣受教育時,只學到日本很壞、課重稅、欺負台灣人,但探訪這群灣生時,他們和我說台語,教我唱『雨夜花』,他們的台灣的愛是課本裡沒教的故事。」田中實加說。

即便灣生在台灣生活時間不長,返日時十分年幼,但灣生大多認為台灣才是他們的家,田中實加解釋,灣生來台灣,會講「我回來了」,而非「我來了」,這與他們返日後面對一無所有的貧苦生活有關,在台灣雖然也是墾荒,但至少一步步打造了自己的家,回到日本後,沒有家、沒有錢,被視為戰敗遣送者,路人看到他們甚至會繞道而行,巨大的生活衝擊,讓他們直到年老還是認定台灣才是真正的故鄉。

三歲離開台灣的清水一也,是吉野村(今花蓮吉安鄉,也是最具規模的移民村)最後一任的郵便局局長清水半平的長孫,自小就聽著家人在茶餘飯後談論關於台灣的種種回憶,1971年他終於有機會回到台灣,立刻直奔花蓮,終於看到一直以來只出現在照片裡的「花蓮的家」,忍不住眼淚直掉,他說:「我一定要告訴下一代,我不是在日本出生,我在台灣出生,我很喜歡我的故鄉。」

而年近八十歲的松本恰盛則出生在花蓮瑞穗,十歲才離開台灣的他,所有的童年美好計都與台灣有關,即便身為公司社長,還是每週下廚炒台式米粉給家人吃,那是媽媽在台灣的味道,他更懷念台灣的水牛,「家裡有一頭牛叫建志,我負責放牛,累了就在牛背上睡覺……」他的太太是「朝生」(朝鮮出生),就沒有這樣的美麗回憶,直到臨終都無法忘懷戰敗逃離韓國的恐怖回憶。

「沒有人告訴我,台灣不是我們的家,遣返時我也不願意回日本,當台灣退出聯合國,日本與中國變得友好時,我覺得日本背叛了台灣!所以我常常告訴兒孫關於台灣的事,讓他們比其他新一代的日本人更了解台灣,希望透過我的努力,拉近台灣和日本的距離。」松本恰盛說。

田中實加走訪二百多名灣生,逐一拼湊起這段歷史,她也帶著灣生回到花蓮尋覓舊家園,取得戶籍謄本,填補了他們心中的遺憾,讓她更焦急的是年邁灣生不斷凋零,採集故事的速度必須更快,才不會留下一個又一個未完心願,例如讓她心痛的高橋智子,因為母親病亡,十歲時回到日本,因為無人依靠成為藝妓、酌婦,田中實加好不容易找到她,承諾要帶她回到曾與母親一起生活的北投,最後卻在圓夢前逝世。或是例如來不及跟著母親返日的片山清子,留在台灣的她終其一生都在設法打探母親的訊息,怨歎自己被母親遺棄,最後病臥在床時,只能透過影片見到田中實加千方百計找到的母親墳墓。

「那麼多的灣生需要我幫忙,我答應了這位,另一位怎麼辦?知道了他們的故事後,我也不願意放手了,只能與時間賽跑,現在不做,以後就做不了了!」這段過程中,田中實加曾數次在馬路上尖叫大哭,她回家後拚命用冷水淋浴,讓水滴掩蓋止不住的眼淚,最後擦乾了臉,她還是告訴自己繼續加油。

回溯這段轉了彎的人生,田中實加笑說:「我從小沒有被錢欺負過,到紐約、法國讀書,有假期就出國玩,整天吃喝玩樂,沒經歷過挫敗,現在卻沒錢吃飯,連租房子都要數零錢,我在做一件連家人也反對的事,他們希望我當名畫家,好好教課、畫畫,平安快樂過生活就好,為什麼要弄得自己片體鱗傷?」

為了籌募拍攝紀錄片《灣生回家》所需的資源與人力,她自己寫計劃書投案,若有機會毛遂自薦,即使知道會被拒絕,還是把握機會嘗試,「這段時間我每天回家就用毛筆寫尊嚴兩個字,提醒自己保留住尊嚴,但某一天我頓悟了,沒把這件事做好才是喪失尊嚴,所以拋下一切又如何,只有努力才有機會!」她感謝灣生讓自己學會低頭,變得圓融,她不再是將「不要」掛在嘴邊的大小姐,現在她更懂得品嚐「碰壁」的人生滋味。

28歲踏入灣生的故事開始,田中實加走過了十二個年頭,貢獻了一個女人最美麗的青春歲月,她的執念學習自不懂得放棄與遺忘的灣生,無論是等待或尋人,幾乎每一名灣生都有遵守了一輩子的約定,「所以既然我在管家奶奶的喪禮上,承諾由我來告訴這個世界灣生的存在,我就會盡力去做,即便灣生逐漸凋零,我還是遵守約定,才對得起這些將人生故事交付給我的人。」

這十多年,田中實加看著灣生因為感動留下眼淚,也因為遺憾哭泣,或是在實現願望時喜極而泣,她也想到奶奶曾告訴自己,「自己的眼淚自己擦,自己的情緒自己醫療,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幫你,不要造成這世界的負擔。」

現在她只想告訴奶奶:「我應該沒有造成世界的負擔吧?奶奶,我沒讓你丟臉吧?」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