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19日 星期二

農業興學,把人才留在土地上

當國人對食物安全及永續環境的關心度提高,對環境友善型的農業也開始獲得注意,但台灣農業人力高齡化危機,農村青年從農替補速度緩不濟急,如何培育永續農業人才,完成人力世代交替的重任?



(這是未刪節全文,編輯後的文章刊登於經典雜誌六月號,歡迎大家留言給予建議)
文/諶淑婷  攝影/楊子磊

「我母親是雞農,只有國中學歷,我叔叔也是雞農,雖然專科畢業,但跟農業根本扯不上邊。」「很多農家長輩還祈禱小孩不要回家接手種田,怎麼可能讓小孩選讀相關科系?」

常常聽聞,農家子弟若成績優異,父母便期待他能離開農村另覓出路;若是成績差強人意或求職不順,又被父母勸著回家接手產業,當農業不是優先職涯選項,農學似乎也很難被排入選校志願。

台灣農學地位式微

臺灣農業技職教育始於日治時期,彼時「農業臺灣,工業日本」,在糧食需求政策下,農校自然成了發展重心之一。中華農業教育學會理事長陳世雄翻開父親陳子香的筆記本,本子上除了有台南洲北門專修農業學校(今北門農工)印刷字,還特地印上學生姓名,畢業後也立即獲聘學甲鎮役場(公所)農務課職員,月薪伍十圓,相當五年農校學費。

根據教育部統計資料,一九五八年台灣共有一百零五所職業學校,其中農校四十三所,學生總數為兩萬三千六百多人,占全國各職校總學生數三成。當陳世雄在一九六五年進入由嘉義農校改制的嘉義農專時,五千多名考生僅錄取三百人,錄取率約百分之六,農校發展可說到達巔峰。

但隨著工商業發展,經濟結構轉變,農校校數和學生人數逐年下滑,農校為了因應就業市場及社會環境需求,不得不調整科別及增設工業類,例如農村家事科改為家政科、畜牧獸醫科改為畜產保健科,農機科改為生物產業機電科等,目前還堅持用純農校招生的僅剩下台中高農、花蓮高農、佳冬高農、仁愛高農等校,多數學校已轉型成農工、工農、附農、高中及專科學校,總計二十四所。

農業面臨人才斷層

南投縣仁愛高農位於海拔一千一百四十公尺高的霧社地區,從校側一條不起眼的小徑走去,一路陡下,繞了幾個大彎,十分鐘後才能走到七公頃的實習農場,這段路是全校老師與學生都走慣的,一天至少兩趟,外人走得氣喘噓噓,他們卻是如履平地。

從平地農校調來山區農校的沈和成,原本就知道農校生存不易,學生數減少、能運用的經費越顯捉襟見肘,這點還是能透過申請教育部各項競爭型計畫彌補,過去四個學年度,校方爭取到三十一筆計畫經費共計八千七百萬元的補助,真正讓他困擾的,是如何拉緊學生,不讓農校生活最終只是片段的生活經驗。

農業職校要辦產學合作沒有想像中容易,「學生假日無法實習,他們都在便利商店或民宿打工,希望先卡位,畢業後有機會直接就業,或是學到非農業的一技之長,不願意被一次的暑期實習打亂步調。」即便是與農相關的打工,例如高麗菜農忙期,學生也只是當粗工,依照雇主要求噴藥,卻不知道如何用藥,採幾籃賺多少錢,沒有學到任何管理栽培的技術,這讓沈和成心裡非常焦急。

他擔憂學生的處境陷入惡性循環,家中農地茶園只剩老人管理,正值壯年的父母在外地打工,自己雖讀農校但沒有能力立刻接手管理,為了賺錢只能當服務生或在別人的田裡工作,眼睜睜看家中茶園租人或任其荒廢。

製茶是當地重要產業,學校因地利之便,實習農場就有一塊茶園,勞動部亦在校內成立了茶葉技術丙級檢定場地,提供專業製茶設備,透過業師協同教學計劃,讓老師傅入校授課,農經科科主任陳宗祈分析:「可是茶藝傳承很難藉由文字或口語說明,炒茶菁如何才算炒熟?如何控制半發酵?老師傅八成功力往往只能教三成,學生除非入行從學徒當起,才能獨自摸索提升。」出生於茶農家庭的他,很清楚台灣茶產業人才培訓過程漫長,要學生依著傳統入工班從掃地開始做起,實在很難。

不過近兩年有企業與私立大學合作,以專案方式優先讓學生入學,條件是暑假必須到中國茶場擔任中央幹部,既給學歷也給工作,卻不受學生青睞,「這個方式可以吸引學生留在農業,如果是國立大學主導,一定會搶破頭,但家長還是不希望學生讀私校。」沈和成感到無奈。
升學主義阻斷農校生發展

攤開畢業生調查表,一成多學生因家境問題直接從軍或就業,八成學生繼續升學,讓農校學生為難的是,設有農業專門科系的臺灣大學、中興大學門檻高,嘉義農專與宜蘭農專則在改制為技術學院不久後,也改名大學,而從屏東農專改制為技術學院,後改名為科技大學的屏科大,成了碩果僅存的高等農業學府。

無論是哪一所學校的農學院,入學管道不脫學測甄試與大學指考、四技二專統測,許多農校學生升上三年級後,無論是否自願,家人與社會的沈重壓力,都讓他們不得不接受升學才是主流選擇,偏偏技職學生成績很難與一般高中生相比,要進入這幾所大學的農學院窄門太難,學生幾乎都選填非農業相關科系。

西螺農工畜產保健科高三學生廖詩庭,就過著白天在學校實習農場忙碌、晚上補習的日子。家裡經營養豬場,她和兩個哥哥都在爸爸要求下讀農校畜保科,一開始她並不喜歡,直到高二實際操作豬隻飼養,她學得比同學快,越來越有興趣。

但廖詩庭還是想升學,她的成績填不到屏科大的農學院,只能退而求其次選擇觀光系,雖然她在實務課程表現得心應手,但還是暗自希望課程比重能降低,畢竟目前教學除了國英數,其他農業課程都與考試無關,「我很擔心考不上,又怕學校課業會落後。」

科主任廖健煌很清楚學生的心聲。畜保科每年招收三十八人,畢業生調查裡,直接就業又進入相關產業僅四、五人,大多學生選擇升學,其中只有約十人讀農業類科,「學生一旦轉了身,就很難回來這個產業了。

產官學合作 增加農校生機會

每年十一月教育部舉辦的「高級中等學校學生技藝競賽」是這群農校生奮力一博的機會。去年就有二十八所學校、兩百六十位選手參賽,只要在個分組得到前十五名,幾乎等於拿到大學錄取保證。

去年拿到畜產保健科第八名的許郁汝,一頭長髮披肩,皮膚白淨,說話溫柔秀氣,外表與一般女高中生無異,卻能在比賽時快速縫合豬皮、幫雞隻採血、鑑別飼料與牧草、判斷乳品新鮮度,這項成績讓她有八成把握能被屏科大動物科學與畜產系錄取,不需要再悶著頭拼考試成績。

廖健煌說:「台灣牧場不少,光是豬就有六百三十萬頭,某家雲林養豬場有三萬多頭豬,豬舍五十棟,就需要二十多位員工,現有職員年資約二、三十年,卻看不到年輕的新進人員,因為學生都升學去了,牧場人力斷層嚴重。」

任教二十一年的他其實注意到畜產業已經起了變化,第二代經營者不再是家傳事業的概念,如果員工表現好,也可以升遷、當上場長,還有表現優秀的學生被台商挖到中國管理牧場,月薪加上獎金超過十萬,「讀這一科不怕沒工作,只要我們先改變觀念,養豬養雞也是一份好工作。」

農業職校花了三年時間培育的種子還未開花就因升學窄門而凋落,是許多農校教師的無奈,廖健煌說:「一般大學還是想收高中生,但高中生缺乏實務操作能力,導致高等農業教育走向學術化、理論化。」讓他慶幸的是,近年中興大學獸醫系教授董光中,注意到技職學生的實務優勢,主動提供保送名額給技藝競賽前三名學生。

另一方面,屏科大也與業界合作,向西螺農工、佳冬高農、關西高農三校推出產學攜手專班,目前在校的高二生,只要暑假參加實習,搭配校內成績,就有機會被選入專班,每校有十七個名額,且大學三年級一整年都在業界實習,這個專班雖是四年才一次,卻是將農校生留在產業的重要一步。

「留住農校生的首要任務,就是讓他們相信農業無論是就業或生活,都是有前景的產業。」農委會輔導處科長陳玲岑表示,八O年代嘉義農專曾有農產管理科公費生制度,去年決定讓嘉義大學試辦「農業公費生專班」,掛在園藝學系下。今年第二屆改成獨立招生,設立農場管理進修學士學位學程,從三十人擴增至四十五人,大一到大三在學校上課,大四則是一整年實習課,學雜費全免,但學生畢業後必須留在自家農場或是在農場工作四年,「我們希望讓學生待在這一行夠久,再決定離開或繼續留下來。」



農青進修,農業教育回流訓練

要改善農業人力缺乏問題,持續性的農校教育培育新生代人力只是其一,如何幫助已經走入農村的青農站穩腳步一樣重要。

虎尾科技大學生物科技系副教授戴守谷分析,「現在回來種田的農民跟二三十年前不同,他們不見得對農業沒興趣,只是被爸媽趕離農村,去讀高中大學,到城市工作,現在因為景氣、年齡、對土地的想法等種種考慮,決定回家種田。」

無論是為了繼承家業的農二代,或是純粹是對於農耕生活的嚮而轉業的都市人,共通點是缺乏農學知識,只能透過各種農業進修教育習得農耕技術。目前全國性的有農委會辦理的農民學院,各縣市也有自辦課程,例如台南新農人計畫、雲林農民大學,宜蘭社區大學也受委託辦理夢想新農培訓課程,內容各有差異。

作為全國性農業進修課程,農民學院分成入門、初階、進階、高階等四階段,入門提供的僅是基本農業知識,其餘三種則是整週的密集專業課程,由農業試驗所擔任管理中心,全國十四個改良場依據當地核心產業設計課程,例如新社以菇類為重點、苗栗養蜂、高雄則是熱帶果樹種植等,一年開班一百五十至一百七十班次,每班三十人,一年就能有五千人次接受教育訓練。

農民學院學員平均年齡為四十一歲,從農者約為八成,再細看成員背景,僅有一成六是農學院校畢業,農家子弟則有七成,並有七成擁有大專學系,可推估出學員以中年轉業、返鄉歸農者為主,但從民國一百年掛牌至今,幾乎每期都爆滿,去年平均入取率只有五成三,但受限於預算逐年縮減,只能朝減班、增人、調高學費來滿足農民受訓需求。 

原本在新竹園區擔任人力規劃工作的謝秋芸,因為赴日打工旅遊時曾在農場工作,三年前回國後,開始在桃園新屋老家種植有機草莓,非農二代也非相關科系的她選擇農民學院作為進修管道,她也發現,「熱門的課很多人報名,但錄取條件難以判斷,有需要的人不一定會被錄取,被錄取的人也不一定有在耕種。」

同樣的問題也困擾著在新北石門耕種的小農韋峻文,「有些課程很難報名,又集中在各地農改場上課,對農民來說不太方便。」不過他和謝秋芸還是積極報名接續課程,因為課堂上不僅能多認識農友,找尋到可以合作的農民夥伴,熟識研究員後,對找尋耕種資源或找出病蟲害問題也有幫助。

「這些農民得到技術、種出東西,接下來怎麼辦?」戴守谷為雲林縣政府所規劃的農民大學,已經邁入第七屆,他以農業經營系為雛形設計,課程主軸為安全農業、經營管理、農產行銷三大塊,一百二十名學員分成新農班與專農班,課程持續一年,加上師徒制規劃,新農必須向資歷深的農民拜師,親自到對方田地實習,以新農老農相互陪伴的方式,產生產業群聚效益。

這樣的課程並不輕鬆,戴守谷希望讓農民了解:「不是有地就可以種田,當農民很難,會受到氣候變遷、市場景氣影響,生鮮產品管理挑戰大,一塊土地動輒幾百萬、上千萬,怎麼可以隨便經營?」

結訓時,每一個學員都會收到「農業經理人」證書,也能獲准加入農業經理人協會,由農民自主辦理更多專業課程,提升農民對自我專業的要求與職業尊嚴。

教室外的技術傳承 延續農村文化

邱靖惠是宜蘭社大夢想新農專案第一屆的學員,隔年,她接手專案規劃,研究各縣市辦理的農業課程,其中哪些又適合聚集眾多友善耕種小農的宜蘭,摸索了整整一年,今年規劃第三屆課程時,她總算有點眉目,了解什麼樣的內容才能解決小農缺乏人脈、不易租賃土地與技術與產銷經驗不足等問題。

「技術類課程有農改場提供了,在地農業課程應該要跟地方結合、與老農連結,著重在學員之間的連結與情感延續。」小班制的設計,讓每期一起上課的三十多位學員與老師在種完一期稻作後,也成了好友,農忙時私下援農,農閒時一起去賞柚子花,有了相互羈絆、扶持的情感,這些青農就不容易因為一時失敗,成了農村的過客。

這樣子的農耕技術傳承,即使課堂結束,也能在鄉間阡陌無限延續。來自雲林農村卻在宜蘭種稻的吳佳玲,一直將當地三官宮主委陳阿公視為師傅,從農耕技巧到農村裡的人情義理都要請教。

「有次我跟阿公抱怨地主管太多,都已經付錢租地了,還要頻頻干涉耕種方式,阿公笑笑不說話,只是帶著我繞繞田地,後來才知道那塊田曾有湧泉,地主當年費了許多力氣才讓爛泥變成良田,自然希望田地被好好利用。」她笑著說,「這是只能跟人學,無法在課堂學到的人情智慧了。」


當太陽西下,深溝村的小農紛紛離開田地,在餘暉落盡前,他們來到以「穀東俱樂部」推動友善耕種的農民賴青松家裡,每月一次的「台語文讀冊會」即將開始,在陳豐惠老師的引導下,十多名青農學習分辨台語文各種腔調與應用方式,雖然還不能流利應答,但也漸漸能分辨老農在田邊的指教,稍微能聽懂雜草與生物名了。

許多年來,農業從經建發展重要的一角,轉變為教育體系中被忽略的一環,如今農業因食安問題終於又受重視,農業技職教育亦默默奮力振衰起蔽,而回到農村裡的人早已打破了單一方向的人才培育方式,農業興學多采多姿,青農扎根抓穩土地,只待茁壯長成農村裡的中堅人力,最終根留農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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