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的八德市場,一攤攤熄了燈、關閉電源,有些拉下鐵門,有些只是簡單清空了檯面,攤商搖晃著手上的鑰匙發出清脆的金屬碰撞聲,是每日道別的晚安曲,84歲的洪鏡秋是唯一的聽眾,以市場為家的日子到底過了幾年,早已模糊不清。
唯有來到市場的那一年,洪鏡秋永遠也忘不了。那是民國42年,21歲的她從屏東枋寮嫁到台北,跟著丈夫一起在當時被稱為平和市場的攤子上賣麵條,「那時候太熱鬧了,這裡住的人多,家家戶戶都要煮飯、拜拜,市場裡上百個攤子生意都很好,窄窄的走道摩肩接踵。」
每天凌晨兩點,洪鏡秋就起床壓麵條,生意好的時候,一天能壓上12包22公斤的麵粉,幾乎每天都忙到晚上七、八點才收攤回家,雖然只能睡上四、五個小時,但他們不以為苦,也不知道六、七十年後會出現「過勞」一詞,那是個不擔心沒錢賺,只怕人不肯賺錢的年代。
那是個台北市中心仍有中正路的年代。國民政府來台後,台灣幾乎各城鎮都有中山路與中正路,臺北市街道也以這兩條路為兩大軸線,縱向為中山南北路,從南門一直向北至士林;橫向的中正路,則從松山火車站向西至淡水河邊。
當時中正路自臺北第一酒廠(現華山藝文特區)轉為東北向,跨越縱貫鐵路,經中崙繼續往松山。直到民國59年,中正路被改名為忠孝路,中山南北路以西,定名為忠孝西路,以東則與本來的忠孝路合併,定名為忠孝東路。原本轉為東北向的路段,更名為八德路。
路名的大舉變更,意味著這座在戰後一度停滯發展的城市即將慢慢甦醒,當然,那時候在八德市場裡忙裡忙出的人們並不知道,這些道路拓寬與開闢的計畫,不僅擴大了城市的規模,也將大大影響他們的生計與未來。
像是住在市場附近的吳昆山,14歲從雲林北上來「打拚」(民47年),選在這裡落腳的他,看中了周邊打零工的機會多,鐵軌旁的木板房簡陋但便宜,有市場就不怕餓肚子。後來他到南京西路的酒家當學徒,扎扎實實學了一身好廚藝,在市場租了攤位,開起了「昆山海產店」。
吳崑山創業的時間,大概和老鄰居陳格差不多。民國64年,陳格從三重埔(今三重區舊名)搬到建國北路來,開了協成昌蔘藥號,他看中的是戰後二、三十年在此逐漸形成、日益龐大的聚落,那是圍繞著建國啤酒廠、中山女中與市場的緊密生活圈。
日治時期所訂定的都市計劃中,建國南北路原為預定路寬七十公尺的重要道路,但戰後初期,建國南北路並未相通,建國北路在兩側店鋪與攤販夾擊下,只是一條僅能單向通車的小道,行至中正路後遇到市場中斷,建國南路僅有忠孝至信義段。
民國66年,臺北市長林洋港決定以新台幣27億元徵購建國南北路的道路用地,拓寬後興建高架橋。為了安置當時的平和市場,政府決定先拆除狹小的渭水路上密密麻麻的板仔厝,隔年設立「渭水臨時市場」以安置攤商。接受安排的吳昆山回憶,臨時市場不僅有原本的平和市場攤商,還順道收容了鄰側的小市場,讓這個擠在人行紅磚道上的臨時市場規模比之前更大、更熱鬧,就連鐵道另一側的居民都來消費,設攤的那七年,不僅老客戶繼續上門,還多了不少新面孔。
民國70年底,拓寬後的建國南北路平面路段先通車,隔年,高架橋部分路段通車。74年,市場遷移回原地,命名為八德市場,一晃眼至今已31年,當年簇新的市場建築已經變得斑駁零落,歇業不再亮燈的攤子越來越多,過去早市結束,夜裡還有海產攤、小吃攤販讓人鬧著喧騰的光景也不知道從哪天起消失了。
一家四代都住在八德路上的賴春堯目睹了八德市場的興衰起伏,「以前這裡整片都是違章建築,建國北路只是酒廠旁的一條小路,過了長安東路就是中山女高,路的這一側,兩旁全是小吃店、雜貨店,知名的美爾頓補習班也開在這裡,我們都看過鄧麗君進出學英文,而那些不斷擴增的小吃店攤,幾乎要佔據了整條路,不過當時也只有摩托車、腳踏車,在路上跑的汽車還沒幾輛。」賴春堯說。
當時這一區的生活重心以市場為主,滿滿的店鋪與人潮撐起了市場上百個攤子的經濟需求,建國啤酒廠也提供了各種工作機會與社會服務,賴春堯的祖父母與父母兩代都在酒廠裡工作,他自己也曾讀過台啤幼稚園:而每逢冬季,酒廠會開放公共浴室,讓住在渭水街上違章建築的居民能以一次一元的代價使用,撿拾裝酒的木箱回家當材燒,更是賴春堯重要的童年記憶。
在市場搬遷前,若從酒廠往西走,行過被搭滿板仔厝的渭水路,就是三戶兩層樓高的透天厝住家,賴春堯就住在這裡,再過去是縱貫鐵路平交道,北有修築不久的松江路,南則是新生南北路,還有八德路交匯而入。為了紓解交通流量,民國60年光華陸橋落成通車,跨過了鐵路與八德路,讓行經松江路與新生南路的車輛不用再經過鐵路平交道。
光華橋對當地居民影響不大,橋下的光華商場卻成了市場與酒廠之外,支持當地經濟命脈的重心。起初光華商場以舊書攤居多,後也有店家販售電子零件,各種無法在檯面上流通的日文書籍與電影、遊戲軟體,都能在光華商場裡找到。民國70年,個人電腦進入台灣人生活,商家開始轉型銷售各種電腦硬體與軟體,連帶周圍街區都開始經營相關的電子、音響、通訊與電腦賣店。
那是光華商場生意最高峰的黃金時期,「當時在裡頭工作,是最讓人稱羨的職業之一,月薪最高有兩、三萬元,而房子一坪才六萬元。」賴春堯說。
民國95年,光華橋拆除,光華商場搬遷,如同八德市場的兩次搬遷,人散了,就難聚。
陳格在市場搬回原址後,選擇在酒廠對街重新開設協成昌蔘藥號,看著買氣起落,他感到無奈,誰能料到幾條道路的拓寬與違建拆除計畫,會讓建國北路、渭水路、鐵路旁的密集人口,在短短幾年內全散開,人氣再也難以凝聚;而連鎖超市的出現、快速擴店對市場更是一大打擊,到去年全國超市店數總計已有一千九百多家。
生意清淡,業績年年下滑,一般說來,傳統市場攤商常見父傳子型態,如今卻是下一代毫無接棒意願,選擇歇業的攤商一年比一年多,原本還願意就近支持的老顧客如陳格,也在「今天缺這樣、明天缺那樣」的不便下,漸漸有了其他選擇。
吳昆山卻還是維持著四十年來的習慣,天天老實的守在爐子前,就算一晚只有兩三桌客人,還是以公道的價格提供新鮮的食材,幸好總有些老客戶還記得他,他愉快地說:「有個客人還沒結婚就常常來,現在客人的孩子都大學畢業囉!」他在上衣的貼身口袋裡放了一張一元紙鈔,提醒自己別忘了那些年靠著市場討生活的艱苦日子。
當吳昆山的海產攤也打烊後,市場裡就只剩下洪鏡秋了,那段錢好賺、生活好過的日子已經離她很遠了,丈夫愛賭加上大兒子生意失敗,讓她失去了住所,現在靠著低收入戶生活補助與廢紙回收的收入,在市場租下兩個攤位,與輕度身心障礙的小兒子一同生活。
「天天難過,天天還是要過啊!」每早開市時,洪鏡秋看著小兒子服藥後出門開計程車謀生,夜裡,等著他平安回來市場。那個被舊書報紙圍繞的攤位裡,有一張躺椅,一台便宜買的二手電視,一個時鐘提醒著她日與夜的更迭,除此之外,看來是一無所有,但也非如此,至少在市場裡不愁吃,無論如何都能填飽肚子,六十多年前她剛來到市場的那天是這樣,現在依舊如此。
文/諶淑婷、圖/黃世澤
本文刊登於新創刊雜誌《A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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