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們常圍繞在長輩身邊吵著要他們說故事,他們總會說一些引起小孩子聯想和興趣的古老民間故事,有些甚至是長輩從他們的父祖輩聽來的故事,這些故事參雜著一些人生道理,也包含家鄉文化精神、歷史典故,藉由一次又一次的述說故事,我們得以將長輩的教誨銘記在心,或將故事角色做為學習典範。雖然這些故事早已真假難辨,字句不斷產生變化,但它所隱含的概念始終如是,那是屬於口傳文化才有的魔力,也是世世代代相傳的文化精髓。
文/諶淑婷(刊登於人本教育札記2月號)
台灣,數百年來因不同時期國家文化的介入,發展出獨特社會文化與口傳故事,然而近代日治時期「皇民化教育」、國民政府來台後推行國語運動等政策,漸漸破壞了台灣母語文化,連帶影響了今日台灣兒童所閱讀的故事型態,那歷史所累積的珍貴常民口傳故事,隨著兩個政權對語言的箝制,已一點一滴消逝。
而台灣兒童文學的發展,歷經了日治時期與戰後政策指導兩階段的模仿、學習過程,到了七○年代,終又進入了本土創作階段,並開始尋回珍貴的口傳故事文化,重新建立台灣童話的時代價值。透過玉山社所出版的《阿媽阿公講予囡仔聽的台灣故事》,讓我們重新回到聽阿公、阿嬤用台語說故事的年代,擔任採集故事角色的作者許世楷、盧千惠,兩人起先是為了讓跟著自己在異鄉生活的孩子,有機會聽到家鄉童話,開始著手寫下兩人幼時熟悉的故事,再經由兒童文學家幸佳慧的牽線,策劃成有聲書出版,由他們兩人以美麗動人的台語錄製,重新將文字故事「聲音化」,實現「用台灣話講台灣古」的夢想,將為子孫說故事的溫暖情懷傳達給讀者。
無論東西方,口傳故事多半是起於先民對自然現象的解釋、與自然環境的奮鬥等,在本書所收錄的口傳故事中,有〈狗和信守諾言的公主〉講最早來到台灣的第一對男女,〈巨人國.小人國〉講明朝末年中國移民勇渡黑水溝來台灣,以及〈虎姑婆〉、〈閃電和雷公〉、〈螞蟻報恩〉等幻想童話,其中包含成人對兒童的訓誡,也有孝順、節儉、助人等傳統美德的頌揚。
除此之外,口傳故事的傳播,也能夠呈現當代歷史的痕跡以及異文化對台灣人的衝擊,例如〈蛇郎君〉中呈現「捧檳榔娶親」等原住民生活日常,增進讀者對原住民文化、傳統與習俗的認識。並順著歷史的脈絡,告訴讀者荷蘭人如何以一張牛皮向原住民騙土地蓋熱蘭遮城的歷史、鴨母王朱一貴如何帶領百姓對抗清朝貪官、還有深深影響台灣歷史發展的牡丹社事件。
特別的是,書末最後一個故事是由許世楷本人述說日治時期的童年生活,以公學校和小學校的設備差異,日本教師教導學生跪在榻榻米上向父母請安、不准說台語等回憶,敘述日本如何藉由「皇民化運動」崩解台灣社會文化,以至於日後台灣人生活表現上深受日本的影響,甚至在光復後仍留下了不少足跡。
「起初我也擔心,民主國、日軍鎮壓,這些歷史事件會不會太強烈,但這些故事能勾勒出一部台灣近代史,講到朱一貴不能不談到荷蘭時期,也不能不提牡丹社事件,這些故事讓兒童有連接到世界的真實感。」幸佳慧強調,「尤其是最後日治時期的故事,是作者本人才會有的觀點與感受,其他執筆者無法複製。我希望孩子在閱讀這些故事時,能將自己立足台灣,從宏觀角度去省思台灣過往的歷史與未來的命運。」
口傳故事的變異性
由於口傳故事產生的年代非常久遠,有些甚至在民族文字尚未創造時,就已經出現了,因為沒有文字,只能靠口口相傳,記憶的變動必然會產生變異性,所以故事內容保有相當的彈性與自由。
這樣的變異性讓每一位說故事者可以自己改編,再創造出一個新故事,幸佳慧注意到這項特質,利用這項優勢,她決定以新觀點來述說這些古老故事。例如版本眾多的〈虎姑婆〉一直以來都被當成威脅兒童乖乖聽話、早早睡覺的睡前故事,但幸佳慧在策劃時,特地強調孩子是如何運用智慧與勇氣,在虎口下逃生,還一舉幫村子消滅了可怕的虎姑婆。〈鴨母王朱一貴〉在許多故事中被塑造成夢想當皇帝的丑角,被清朝皇帝砍頭是罪有應得。事實上,朱一貴勇敢對抗欺壓百姓的滿清官員,是不向強權屈服妥協的台灣英雄,是當時台灣社會民族自決、公民精神的典範,雖然故事沒有快樂結局,卻有真實感,也讓兒童對這位歷史人物有了新的觀察角度,幸佳慧說:「口傳文化在文字發達的社會中,屬於相對弱勢的下層,因此口傳故事自然反應了弱勢階層的想望,呈現和官版文字故事不同的觀點。」
而〈狗和信守諾言的公主〉是台灣少見的海洋故事,也是幸佳慧最喜歡的故事。故事原形和西方的〈青蛙王子〉非常相似,但角色特徵完全相反。在〈青蛙王子〉中,驕傲的公主信口開河,不願遵守諾言和撿了金球的青蛙當朋友,是國王以父權的威嚴角色,要求公主履行承諾,才不得已和青蛙一起進餐、睡覺,最後青蛙終於變成英俊的王子,公主才「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但在〈狗和信守諾言的公主〉中,公主主動要求遵守承諾,獨排眾議,嫁給救自己一命的忠犬,並想出兩全其美的方法,向父親要求船隻與食物,要帶著狗到遙遠的地方生活,不讓父親困擾,直到他們離開家鄉、船隻出海的那一刻,身旁的狗才化身為英俊的青年,成為來到台灣的第一對男女,「這個故事比〈青蛙王子〉更動人美好,而台灣原住民確實也有乘船而來的歷史背景,讓我們不禁思考台灣與當時其他區域的女性價值觀念差異。」
歌謠與台語文書寫
口傳故事的另一特色,就是故事中常夾帶歌謠吟唱,除了有助於記憶故事情節,也達到說聽互動的美感效果,這些歌謠常常是重複兩三次,或以疊詞來強調趣味、韻律與節奏感。例如書中〈蛇郎君〉三位女兒呼喚父親時唱:「阿爹阿爹,起來食;燒燒白米飯,淡淡菜頭湯,鹹鹹菜脯蛋,有事共囝講,無事囝擔當。」或是蜜蜂提親時唱:「哼啊哼,頭家叫阮捧檳榔,欲收你就收,毋收阮欲轉。」就是作者許世楷、盧千惠問了許多人後,拼湊起來的版本。
隨著上一代的消逝,不僅是我們的下一代對母語陌生,就連當代父母也少有人能說出詞彙優美的台語。幸佳慧指出,台灣母語失傳嚴重,學校雖有母語教學,卻是以家庭生活用語為主,但台語的形容詞、狀聲詞語彙之豐富,絕不比中文遜色,例如「怦怦喘」(喘得厲害)、「白鑠鑠」(非常白)、「勻勻仔」(謹慎小心)、「懸懸」(高高地)、「瞌瞌」(眼睛閉起來)、「展寶」(炫耀)、「儉腸凹肚」(省吃儉用),「一想到未來我們這一代、下一代,再也說不出這麼美麗的語言,那是多麼讓人感到遺憾的事,過去我們將這些口傳故事寫成文字紀錄,現在我們要讓它們恢復成聲音故事。」
所以她說服兩位作者親自以台語錄製這套有聲書,「兩位阿公、阿嬤起初推辭,認為自己不像專業廣播人口才便捷,有聲音表演技巧,無法讓故事生動有趣味,但我們想帶給讀者的就是長輩和孩子說故事的感覺,溫暖、平淡、充滿情感,除了分享知識和觀念,也傳達自己篤信的思想、對下一代的關懷,那絕對不會是誇張的說書人能做到的。」
而隨著有聲書附上的故事文本以台語文書寫,讓此套書歷經了「從文字故事轉化為台語有聲錄製,再轉化成台語文字書寫」的三階段過程,幸佳慧承認這是個艱辛的任務,必須不斷比對,才能找出說與寫都最恰當的台語用詞,「台語有聲書是讓孩子聽的,台語文字書是讓家長讀的,兩相對照,讀者更能了解母語的美好,這才是口傳的意義。」
尾聲
六十年前,國民政府來台後強勢的漢文化進入,新移民者基於本身的文化優越感與政策方向,推動去母語化與戒嚴,讓台灣人處於一種「自我否定」的焦慮中。現在,台灣每個孩子都對白雪公主吃下毒蘋果、灰姑娘在午夜十二點必須離開舞會的故事情節倒背如流,童年記憶滿是西方童話故事,卻無法說出虎姑婆、雷公與閃電的故事,當孩子遺忘自己的身分、腔調與語言,無法對台灣產生認同感時,如何能期待他們理解家鄉土地的情感與傳統文化價值?
口傳故事是一個民族傳統精神的結晶與歷史文化的傳承,藉由這些一代代熟悉、口耳相傳的故事,我們能夠帶領下一代耙梳先人過去生活的樣貌及處境,並重新詮釋台灣的文化價值觀與社會現象。就讓台灣的孩子聽著這些母語故事吧,一天又一天的聽,讓這片土地的故事內化到孩子的生命裡,進入阿公阿嬤溫暖親切的世界,讓他們具有這一代台灣人該有的歷史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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