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9日 星期日

北海老英雄—許富雄

1978年,新北市石門區的核一廠開始商轉,由於廠址離金山中心街區更近,也被稱為金山發電廠;當時,新北市萬里區與金山區之間的國聖埔正在興建核二廠,三年後也開始運轉。就這樣,環山面海的美麗金山被兩座核電廠包夾,近十多年屢屢有反核抗議,許富雄就是其中的關鍵人物。

導演蔡宇軒將許富雄反核的過程拍成紀錄片「北海老英雄」紀錄片,獲得2013「新北市紀錄片獎優選影片」,這部紀錄片也在去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於自由廣場舉辦的反核跨年晚會播映,許富雄與其他阿公阿嬤辛苦投入反核運動的身影,感動了現場觀眾,也讓核能不再只停留於「科技」的辯論,還有更多的人情故事值得一說再說。

/諶淑婷  (刊登於熟年誌2月號) 


(許富雄參加去年底反核跨年晚會)


 「民國九十一年十月三十日,我們帶著挖土機去核二廠抗爭,挖土機一撥,就把拒馬和整排警察撥開,挖土車開進去,撥開鐵門......」在許多場合上,北海岸反核行動聯盟召集人許富雄都會述說起這段抗爭往事,當時由他擔任會長的金山鄉核能監督委員會發動一千多人包圍核二廠,要求核廢料遷出核電廠,由於挖土機衝撞電廠警衛室大門,一度讓核二廠宣佈進入「緊急戒備事故」。

那是台灣第一次有重機械出現在抗爭現場,不再只是拿棍子、丟石頭,開車的司機被判刑一年兩個月,領隊人判一年六個月,被視為總領隊的他則被判一年十個月。「我不服氣,提出上訴,挖土機不是我叫來的,怎麼能說是我指使?」許富雄不甘心,反告台電「背信罪」,未遵守承諾在民國八十四年移走核廢料,又告「公共危險罪」,抗議核電廠猶如不定時炸戰,威脅當地居民安全,最後結果檢察官不起訴,許富雄一點也不意外,「不起訴就算了,我就是要爭一口氣。」

這場抗爭,算得上是許富雄的「代表作」,也開啟了他十多年的反核運動。

其實從小生活在金山的許富雄是標準的討海人,小學只讀到四年級,二十五歲就當上船長,長年在海上生活,每月船隻回港時返家幾日後又出航。

雖然學歷不高,但在「社會大學」裡打滾多年,許富雄心思敏銳、行事果決,勇於挑戰權威,被村裡人暱稱「黑黠仔」。五十八歲那年,因為不滿某些鄉民代表為了個人因素,阻擋公共溫泉浴池建設,決定親上火線競選,未料弄假成真,一口氣就當選鄉民代表。


選上鄉代開始接觸核能

當年八月上任後,他開始關注核能議題,「之前我真的不了解核能,但競選政見裡有提到核能問題,選上後,我開始讀資料,才知道核電廠帶給金山的威脅,十月份就決定發起抗議。」

許富雄的人生哲學很簡單做人做事一定要對社會有貢獻,他大量閱讀核能專家、教授提供的檔案,每一場關於核能的會議都參加,又親自到戶政事務所調查人口資料。發現若是一般死因,金山死亡年齡較全國高,若是因癌症致死,不僅死亡歲數偏低,人數比率也高於全國。他也見到在山上的作物,長得又美又好,一下雨卻枯萎發爛,而往日美麗熱鬧的海岸,魚蝦貝類隨手可抓到,現在連海草都長不出來,海鳥飛翔在港口邊啄食於魚群的情景已不復見,他說:「也許不能全怪核電廠,但誰敢保證核能沒有造成空氣汙染、海洋污染?我們為了生存的環境、居住的地方,為了生命的延續、代代相傳,我們必須靠自己!」

「以前我們對核電的了解並不多,現在時代不同,環境不同,生活方式也要不一樣,台灣南北都有核能爭議,北海岸面臨的狀況更複雜,有兩座運轉中核電廠,廠內同時存放了快沒有空間擺放的高階廢料。原子能委員會、經濟部、行政院裡那麼多專家、博士,不為人民監督核電廠,卻一直幫台電打包票說沒問題,要當地居民怎麼接受?」許富雄的一番話,道盡了北海岸居民這三十年來辛酸,核電廠是安居生活的隱憂,就算核電廠除役,留下的大量核廢料仍遺毒萬年。

今夏的一場抗議

去年夏天,傳出核一廠高階核廢乾式貯存場預定在八月進行熱測試,核二廠高階核廢乾式貯存場即將興建的消息,讓已經七十歲的許富雄和八十歲的環保聯盟北海岸分會前會長許爐又跳下了反核的戰局。

在新北市核安監督委員會到核一廠聽取乾式貯存場設施報告的前夕,兩人在炙熱的夏日裡,一人開著發財車沿途廣播,一人挨家挨戶發傳單,走遍了石門、金山、萬里、三芝,盡可能讓鄉親了解乾式貯存場嚴重性,希望大家一起去現場遞交陳情書,「只要大家團結,政府才能聽到我們的聲音。」

依法,設置低階核廢最終處置場,必須經過地方居民公民投票同意,才可設立,許富雄不滿的說,為什麼北海岸要設置高階核廢乾式貯存場,反而忽視當地民意?他擔憂雖然台電聲稱是暫時性的「中期貯存」,但未來若找不到妥善處置的方法,必會順勢永久貯存於北海岸。

「台電預定127年完成最終處置場址選址,144年完工啟用,問題是台電在87年承諾遷移跳票,91年又說改十年後,如今都超過十年了。現在又立下一個五十年計畫,等於貸款人不還利息與本金,就想二次貸款,那間銀行會借錢?」許富雄氣憤的說。

連續奔忙幾日,汗水濡濕後背的結果,當日有近百人到場,他無奈的說:「我家就佔了十人,兒子、媳婦、女兒都帶了孩子來,在地的人民已經從無奈到無感了。」

但他們的努力並非白費,核一廠的高階核廢料乾式貯存計畫獲得協商機會,他終於有機會到行政院參加核廢料處置協商平台,面對行政院長江宜樺,他嚴肅的說出金山鄉民的心聲:「北海岸的人民不如監獄犯人,監獄犯人雖然吃喝拉撒睡在一間房內,但只是不衛生,不會傷身,北海岸卻要面對核電廠與核廢料雙重威脅。」他又說,「如果政府認為核能安全,就把核廢料同時放在台電、原能會、總統府、行政院、經濟部。」這席話看似笑鬧,卻是他多年來的痛,如果連核廢料都無法處理,如何討論核四興建、商轉的問題?

(每一場關於核能的會議或說明會,許富雄必定到場,
爭取更多發言機會,同時也錄影存檔。)

反核數十載,盼年輕新血加入

回想十二年的那場反核抗議,有一千五百人參加,當時金山總人口約兩萬多人,三分之一的家戶都走了出來。如今,許富雄依舊在北海岸反核的第一線,身後的民眾卻變少了。他的無奈顯現於嚴肅的神情與憤怒的言語上,他看不慣演戲般的核安演習,擔憂防災收容站、避難點與接駁車沒有經過正確的隨戶調查,位置不對,數量也不足,更無法理解媒體為何不報導,「為什麼一隻鴨子天天上新聞,核災會滅族亡國,媒體卻不在乎?我們已經有三哩島、車諾比、福島等前車之鑑,一旦輪到地窄人稠的台灣,我們能往哪裡躲?」

「北海岸的人民一定要團結。」許富雄不怕孤獨,也不怕挫折,捍衛家鄉的強烈使命感,將與核能相關的資料刻印在他的老骨頭上,逢人便說,不管什麼場合,拿到麥克風就談,他不是為了自己,而是擔心無辜後代受累,「也許我明天就過世了,但我今天還是要談反核,為了後代子孫,一定要停止核能運轉。」

北海岸的核電廠旁,海那麼美,海風吹得人透涼,而「北海老英雄」還在等著年輕的水手們會合,一起度過這趟反核難關。



(雜誌無法收錄的蔡宇軒導演訪談)

自幼在金山長大,蔡宇軒卻是從福島核災後開始關心核能。「讓我感到奇怪的是,是我太不了解金山,還是金山對核能太冷漠,對比其他地區大規模的反核遊行或接二連三的核能議題講座,為什麼離核電廠越近的地區,人民越冷漠?」開始接觸北海岸反核團體後,他才知道,自己太年輕了,錯過了曾經震撼全國、直搗核二廠的反核抗議,錯過了反核等於耽誤國家經濟發展的指責,也錯過了極度努力後仍無結果的痛心,他參與到的,僅剩下無奈兩個字,還有鄉民們決定避而不談的反核話題。

「這就為什麼金山年輕人無法了解核能的原因,因為曾經努力過的中生代已經不談了。」蔡宇軒無奈的說。

拿起了攝影機,他花了一年的時間拍攝「北海老英雄」。參加台電舉辦的核災宣傳,辦在日常週間下午,來參加的多是老人家,聊天、拿贈品,應該是宣導核災應變的場合,被扭曲成宣導核電廠安全穩固,「我決定拍下這些事實,讓大家知道核電廠如何愚弄北海岸百姓。」

起初,蔡宇軒努力的保持影像紀錄者的客觀距離,直到許富雄和許爐頂著烈日,挨家挨戶發傳單,「他們走了好幾天,不只在金山,連萬里、石門、三芝都去,他們一步一步走得急切,即便被鄉民潑冷水,還是堅持要告訴大家高階核廢乾式貯存場的問題。」老英雄們的身影震撼了他,他知道自己並非在「打造」悲劇英雄,而是單純呈現事實。

「那一刻我終於理解,我的客觀與距離不再有意義,這部紀錄片就是要呈現出我的真實感受,許多鄉民不能理解他們的反核堅持,捏造出許多懷疑和猜想,我必須訴說我看到的真實,不讓老英雄在那樣的氛圍中選擇撤退。」蔡宇軒說。

從「北海老英雄」這部紀錄片開始,蔡宇軒期待有更多年輕鄉民繼續接棒,也許與其他反核團體相比較,老英雄們顯得不夠有策略,反核議題在此時此刻也無法有所改變,但只要當代年輕人願意認識核能開始,以更多的同理心去理解反核前輩的行動,就能讓北海岸這波好不容易再度揚起的反核浪潮不停歇。

反核是一段長長的道路,當人們還見不到終點前,只能盡力摸索,現在就先從北海岸開始往前走吧。


寫者後記:這次採訪帶了寶寶同行,聽著老英雄說故事,小嬰兒呼呼大睡,採訪末了,才醒來遊戲。老英雄馬上化身許爺爺,開心逗弄寶寶,也許每一個新生命對他來說,都是反核接棒的生力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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