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青春唱不停》--吳晟與吳志寧對談

全台灣有哪位爸爸能拋妻離鄉陪伴孩子讀書？

又有哪位大學生願意讓爸爸和自己住在一間房裡、還一起去上課？

這是詩人吳晟與929樂團主唱吳志寧的故事，

採訪當時，覺得這對父子那麼相似又愛著彼此，

絕對是兩代「暖男」無誤。

文/諶淑婷（本文刊登於《熟年誌2014年11月號》）                            

「不是我要誇獎志寧，但志寧個性體貼，日常相處好，我們唯一的衝突就是課業，下定決心後放手後，真是豁然開朗。」這段歷程吳晟說得輕鬆，卻讓他與兒子吳志寧從國中三年級起，一路拉扯到大學三年級。

雖然不堅信「唯有讀書高」，但身為教師，吳晟一直認為學生的本分就是認真讀書，加上他自認兒子天資不差，即使國中分心於音樂、籃球、電玩，導致功課走下坡，但高中聯考前的衝刺努力，仍將志寧送入了精誠中學資優班，只是他沒安心多久，又看著兒子從資優班掉到普通班、編入後段班，最後落入重考命運。

多熬了一年重考，選填志願又是另一場戰爭，熱愛音樂的吳志寧一心想到獨立樂團活動多的台北，吳晟則希望兒子能承接自己護樹造林的志願，留在中部讀森林系，「經過了三天兩夜的討論，終於說服兒子填上森林系，但我知道他只是同情我。」

聽到這句話，吳志寧馬上解釋：「不能說是同情啦！我只是希望至少達到爸爸的低標，但我已經隱約知道那不是我要走的路。」他笑著說，其實父親「騙」過他一次，「高中聯考時，爸爸說，只要考上高中可以玩音樂社團，我上高中後真的開始玩音樂，成績一落千丈，考大學時，爸爸又用同一個理由誘惑我讀書，這次我就『徹底實踐』爸爸的諾言了。」

眼看志寧才大二就面臨快被退學的命運，當時剛辦理退休的吳晟決定搬到兒子承租的小套房「陪公子讀書」，每天敦促兒子到校上課，夜裡等著兒子回房休息。直到某天兩人起了衝突，吳晟察覺得到兒子的忍耐與自己緊迫盯人造成的壓力，終於留下了一張字條：「好自為之，各自保重，我要回去陪老婆了。」他收拾行囊回家種樹去。

回想那幾年的爭執，吳晟說：「現在檢討起來，我當時太急切了，其實我和志寧的關係與衝突，就像是我和父親的複製。」他在初二那年迷上文學後，開始大量閱讀，成績隨即往下滑，「我和志寧很像，一執迷就會不顧一切投入，但我們兩個都天資不足，無法兼顧課業與興趣，我父親當時也很心急，時常勸我，有時爸爸都快舉起拳頭了，只能強自忍下，我對志寧也是這樣忍下。」

當吳晟決定不再忍耐，留下一張紙條瀟灑離開，重獲自由的吳志寧反而「驚驚」，這下子沒有人罩了，凡事沒得推託，是好是壞都由自己概括承受，他知道自己在課業上無法達到父親的理想，這股壓力也始終懸在他的心上，即便他在音樂創作之路還算順遂，但始終保持著警戒，「我沒有一般職場要求的好學歷，這是壓力，也是危機，爸爸是不用擔心退休生活的教師，那是他努力得來的成果，相較之下，文創產業、藝術產業確實不夠穩定，但既然我選擇冒險用音樂闖人生，就必須比別人更努力。」

撇開課業問題，吳晟與吳志寧是感情好到令人生妒的父子，吳志寧自承：「其實我沒什麼同儕團體，我若想分享想法、討論事情、談青春生命，爸媽是比同學還適合的對象，我們家沒有距離、沒有代溝，也許只想法和立場有些差異，但路線是一致的。」

他所謂的路線，是不必問爸媽大城溼地是否該蓋國光石化，也不必問香港佔中運動是對是錯，更不需要提醒他，最近哪些社會議題值得關注，「一直以來，爸媽給我的價值觀與社會角度，讓我知道自己選擇的是對的事情。」他對「社運歌手」這個封號不以為然，「因為關心社會的人太少，才會有『社運歌手』，你有聽過誰被封為『愛情歌手』嗎？」

吳晟的兩句名言，也被吳志寧奉為運動準則，「態度溫和，立場堅定」，這句話跟了他十多年，無論什麼樣的場合都適用，另一句話是「如果你要出手，就要有必贏的把握。」所以他看到爸爸全心投入反國光石化運動，寫詩、出書、號召藝文界朋友走訪溼地，引起社會輿論，最後終獲勝利。

「其實志寧比我還早開始關心國光石化案，我們偶然間才知道彼此為同一件事努力，而且我們都沒有政治意圖、沒有利益糾葛，只知道這件事不對，不站出來不行！」這股關懷社會與環境的激昂胸懷，來自吳家一代代的傳承，吳晟的母親曾叮嚀他「自己好，別人也要好」吳晟將這句話放在心裡，即便自家生活處境無虞，也不能忽視被壓迫的族群，不能只想著自己往上爬，還要設法拉其他人一把。

吳晟的作品裡，充滿對母親的孺慕與懷念，而志寧第一首打動爸爸的創作，是獻給阿嬤的「渺小」，兩人創作風格迥異，吳晟詩作沉重，志寧的歌輕快，卻有著同樣厚重的溫柔情感。志寧非常喜歡爸爸的文字，精粹、簡單、不需修飾，以死亡、輪迴、凋零寫出大自然的生命力，例如「吾鄉印象」裡，描述農民在貧瘠的土地上揮灑鹹鹹的汗水，繁衍認命的子孫，那股粗糙的真實與生命滋味，是他眼中父親文字無可取代的魅力。

對於兒子的讚美，吳晟解釋：「我和一般詩人不同，有些創作者喜歡傷春悲秋，感嘆年華已去，我卻認為那是自然循環，生命一代傳承一代，我雖已老，他還年輕！我不感嘆老，是因為我看到新生命的誕生。」

這樣的創作理念貫徹在他的生活中，他雖已是退休老人，但思考到安身立命的台灣仍是一座年輕島嶼，地質十分脆弱，深感愛惜環境、珍惜自然資源的必要，自闢樹園種樹，「不要因為人類的生命短暫，就短視近利糟蹋台灣，我為了下一代種樹，也為了阻擋錯誤的開發與破壞站出來，因為我雖已老，它還年輕啊！」

後記：

曾有記者問及吳晟最喜歡的歌手，他答「929樂團主唱」，記者追問原因，吳晟幽默的說：「因為那是我兒子！」當然原因不只是血緣關係，他比誰都清楚兒子的創作才華與辛勤耕耘。事實上，志寧曾因爸爸的名作家光環而感到困擾，「到底記者採訪我，是因為我？還是爸爸？」為了擺脫爸爸的影子，他努力走出自己的音樂路，不過近年與爸爸的詩歌合作，讓他開始卸下了那層防備，他開始想著如何以音樂讓爸爸的創作更添一層光彩，「從視覺閱讀的美，進展成聽覺得美。」

「財富可以傳承，但創作才氣沒辦法，而且創作不講人情，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吳晟認為兒子太多慮，志寧以溫柔的歌聲吸引歌迷，又以音樂才華讓自己的詩觸及年輕族群，「而且有一次記者來家裡採訪，我講了好久，最後記者才說，其實採訪的對象是志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