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阿福爸爸，記「阿福的書店」老闆蕭文福

我採訪過許多兒童書店，柔和的木地板、明亮的大落地窗、爛漫可愛的童趣佈置，都是這些書店的共有特點，如同電影「電子情書」裡的轉角書店，小巧溫馨、還有一名溫柔的說故事姊姊，然而阿福的書店不是，它就像我們記憶中那間兼賣文具與參考書的小書店一樣，店門口是傳統鋁門窗，左右有待整理的書箱與紙箱，店內高至天花板的書櫃與矮平台全是排得密密麻麻的書籍，就連說故事的人也不是溫柔姊姊，而是笑起來一臉忠厚的福爸。

但店裡氣氛好溫暖舒服，我想一定是天花板輕鋼架上頭那些孩子的畫，告訴我，這裡永遠等著孩子們上門讀一本好書，永遠有精彩的故事聽，在阿福的書店，閱讀是最快樂的一件事。

文/諶淑婷、攝影/黃世澤 

家貧

蕭文福是嘉義縣東石鄉人，也是家中長子，他出生那晚的故事已可預見他貧困的童年生活，「我是在快過年前出生的，那晚十一點多，媽媽開始陣痛，奶奶急著去找忙著賭博的爸爸回來幫忙接生，因為住得偏僻，路上沒有路燈，整條路暗摸摸，奶奶跌到魚塭裡，凍到天亮才被人救起。媽媽等不到人，自己把我生出來，親手剪臍帶，東石鄉的冬夜很冷，但被子太珍貴不能弄髒，只能用稻草把剛出生的我蓋起來。」

當時蕭家是一級貧民，也就是現代的低收入戶，面對無法依靠的丈夫，蕭媽媽一肩扛起家中經濟重擔，辛苦維持家計。阿福四歲時，蕭媽媽向娘家借錢，讓丈夫到台北打拚，未料一年音訊全無，蕭媽媽決定帶著四個孩子與婆婆全家北上，好不容易找到了丈夫，丈夫也無力安頓一家老小，蕭媽媽咬著牙，在三重埔找到一處出租的空豬圈住下，豬圈怎麼住人呢？天一冷，寒風就從豬圈原有的餵食洞灌入。

每天，蕭媽媽到附近農地打工，四個孩子每天凌晨三點起床，摸黑出門去摘茉莉花，「一定要在四點前，才能採到含苞待放的一級品，那種價錢最好，六、七點回到家。那時每天都有一餐沒一餐，沒飯吃時只能喝地下水，喝得肚子圓滾滾的。」阿福記得當時家人總說：「一天如果有一餐，是老天爺賞的，沒有兩餐很正常，如果能吃到兩餐，那是老天爺特別恩惠，但一天想吃三餐是不可能的。」

阿福小時候最喜愛的日子是冬令救濟那一天，奶奶會帶著自己到廟裡吃一頓飽，每家還能分到一隻雞腿、一顆滷蛋、一包乖乖，他和奶奶拿回家後，由媽媽小心分成八份，讓全家人共享。

文盲

八歲那年，他和已經十歲的姊姊被要求強制入學，兩人成了同班同學，上學第一天，是福爸永遠無法忘懷的日子，不是因為喜悅，而是難堪，「那時沒飯吃，每天喝地下水，喝得肚子像非洲饑民一樣圓滾滾，裡頭都是寄生蟲，結果班長一喊起立，我才站起來就拉肚子了。」全身沾滿穢物的他遭老師責罵，又因為家貧，不但無法到老師家補習，還總是因為政府補助學費遲到，自己和二姐常因為遲繳學費，被罰舉椅子半蹲整節課，阿福成了老師眼中不討喜的學生，連帶同學也討厭這個全身髒臭、中午沒飯吃的同學。

在義務教育裡碰壁，阿福有上學，卻連ㄅㄆㄇ都沒能學會，更別說寫自己的名字。小學五年級，阿福開始打工，這份工作一直做到當兵才結束，「我的薪水一直只有兩千元，從來沒有調升過，但我的徒弟一個月後就升到一萬多元，我知道不對勁，卻不知道怎麼幫自己爭取，後來回想，這就是身為文盲的悲哀。」

當兵下部隊後，阿福被選入士官隊幹訓班，體能好的他，白天怎麼操練都沒關係，但一到晚上他就流眼淚，「看著要背熟的手冊，我不識字、字也不認識我，每天都被罰倒掛金勾一小時。」掛在單槓上，他想著長官說的：「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阿福決心要學認字，他在受訓的四個月裡，拜託同袍教自己，夜裡蓋上被窩、拿著手電筒拚命記字，努力到成了近視眼，從此厚重的近視眼鏡成為阿福的招牌。

最後，阿福在七十八人的士官隊中以第四名畢業，他的好成績不是因為學習成效突飛猛進，而是考題是選擇題和是非題，寫數和畫圈叉還難不倒他。但唸書這個念頭在他心底發了芽，他總覺得部隊裡的大專生「不一樣」，退伍三個月後，光國中夜補校招生，阿福一股傻勁上來，想著要唸書，立刻辭掉了冷凍水餃工廠月薪三萬多、被自己視為可以擺脫貧窮的工作。現在回想，阿福只是好笑：「文盲有多可怕？就是我連自己近視，都不知道那是近視，也不知道可以告訴老闆我想讀書，想調整工作時間。」

但他也沒料到，自己找的第二份工作黎銘書報社業務員，會讓自己一腳踏入書店業。那是重慶南路書店街最輝煌鼎盛的時代，負責這條街業務的他，花了三個月和各家書店搏感情，摸清每家老闆的背景與喜好，業績驚人，直到現在，書店裡依然擺放著優異業績換來的獎牌。同時間他在學校成立慈幼社，週六到孤兒院與養老院服務，協助各基金會募款。

開書店

三十歲那年，阿福帶著妻子和兩個孩子遷居蘆洲，「說實話，當時我很後悔搬來，蘆洲因為房地產不斷上漲，田橋仔很多，卻是文化沙漠，我想栽培孩子成為一流的人，卻處於三流的環境，蕭家族譜窮了七代，就是因為文盲和沒有專長，但我沒有能力再搬家，只能改造這個環境。」

一心一意要辦親子讀書會的阿福，四處借場地、招兵買馬，卻屢屢碰壁，想借學校空間被暗示要「回饋」，補習班雖有空檔時間也拒絕，他決定一不作二不休，親自開一間書店，書店裡要有一間讀書室，為自己圓夢。

萬事起頭難，阿福起初先在騎樓擺書攤，嘗試做生意，妻子到泰山故事讀書會班上課，晚上再換自己去。開店前，他先到全國各地繞一圈，做了小小的市場調查，發現當時約有三千多家書店，兒童書店卻不到一百家，而這些老闆大多是為了理想開店，標準的「穩賠不賺」。

或許阿福真的傻，兒童閱讀環境的惡劣，竟喚醒了他體內與社會現實對抗的因子，「對！這就是我要做的！」阿福回家拿出存摺，算一算，存款共有兩百多萬，他又借貸了兩百多萬，湊足了五百萬，2000年5月15日，阿福的書店在永樂街開幕了。

「開店後我才知道，我眼力真好，判斷正確，蘆洲真的不是人住的地方。」阿福苦笑的說，書店裡擠滿了來聽故事的孩子，最高峰時，讀書室裡有近百個孩子，同時放擴音器讓擠不進來的孩子也能在店裡聽故事，看來是盛況空前，但每月營業額不到五千元，「因為當地勞工階級，家裡窮，沒錢讓孩子買書，我安慰自己沒關係，能給孩子讀書的機會與環境最重要。」他又許下了大願，有朝一日，要蓋城堡書店，容納全世界的繪本，讓孩子因閱讀與國際接軌，他還要成立基金會，在全國369鄉鎮成立書香小站，早上歡迎學齡前的孩子來讀書，下午讓中輟生讀書，讓這些放棄自我的孩子感覺到關愛，靠著閱讀的力量重新站起來。

為了讓爸媽們願意掏錢買書，阿福的書店長年七折進價、七五折賣書，他有了「5%店長」的稱號。透過媒體報導，2004年有位在中國工作的台商派人私下觀察了書店半年，決定拿出兩億元贊助阿福，阿福一方面又感動自己的努力被看見，難過的是他知道還有更多人需要這筆錢，而他還能靠著書報社的十萬元薪水平衡書店虧損，只能忍痛拒絕，「當時我想，只要堅持薄利多銷，總有一天台灣人會幫助台灣人，台灣人會支持這家書店站起來。」他說。

阿福當時沒料想到，隔年他突然生了一場大病，書報社的外務工作改成內勤，十萬元薪水縮減成三萬，已是烏雲密佈，兩年後房東又決定要賣屋，他頭一次承認夢想破碎，萌生關店的念頭。但書店現址的房東找上門，願意以極好的價格租屋，這七年來，書店又已培訓了一百多個故事媽媽，很多孩子都知道，如果不乖，媽媽的懲罰就是不准去阿福的書店，他的內心天人交戰。

最後，阿福還是接下親友借貸的兩百萬，阿福的書店又開張了。

現在，阿福的書店還是在虧錢，他說：「我的心念從來沒有改變過，也知道台灣環境在改變，以前媽媽可以陪著孩子讀故事書，孩子上小學後，媽媽又到學校當故事媽媽。現在景氣差，媽媽必須把三、四歲的幼兒送到幼兒園，靠著兩份薪水才能撐起一個家庭，會買書的家長一定更少了。」

阿福靠著夢想苦撐著自己的書店，每一次，他都會說起唐唐的故事，「唐唐第一次被媽媽帶著來參加親子讀書會時，一直坐不住，在店裡跑來跑去，這幾年我看過無數個孩子，我看唐唐的眼神就知道，他看太多電腦電視。我請媽媽給我一年的時間，每週都帶唐唐來，這過程像戒菸一樣困難，但一年後，讀書會結束時，唐唐一個人拿著書靜靜讀，他現在每天要讀一小時的繪本、聽一小時的故事，這就是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語末，阿福總會強調，：「阿福不是神，只是需要時間。」

阿福的心中有很多寶貝，我不知道這間書店算不算是，但我知道書店的天花板必定是。可拆下的輕鋼架天花板，每一片都是一個孩子的畫，那是來到書店的孩子給福爸爸的甜蜜回饋。

他另一個寶貝，是成疊的感謝狀，其中一張，是他將某出版社捐贈的四十多萬本書，一口氣捐給嘉義縣圖書館，嘉義縣長張花冠所寄來的感謝狀。阿福自己賣書，也捐書，一箱又一箱的書從他店裡寄出，那是他對偏鄉閱讀的憂心，他從沒忘記自己過去家貧的苦，沒忘記沒讀書的痛，希望讓所有的孩子有書讀，「這樣，會成為有用的人吧！」

我忍不住問阿福爸爸，如果一切重來，又能預知這樣的辛苦，是否會改變他的決定？他笑說：「這是我該做的事，我還是會開阿福的書店，但是我會收下那兩億元！」

當時，我們笑著約定年後再見，來聽福爸說故事，未料，年後，阿福爸爸因病離世，書店將由福媽繼續經營，延續福爸推動閱讀的心願。我決定如實寫下福爸在訪談中所提及的完整故事，作為對他的紀念。也希望所有因福爸故事感動的人，在記住福爸笑容的同時，也要記得他為營業額苦惱，請務必多買一本好書，多支持實體書店。

阿福爸爸，你現在一定天天忙著和天上的孩子說故事吧？請記得偶爾休息一下，別累壞了。

不知道還有多久，我才能再與您見面，履行聽您說故事的承諾，我會一直記得這個約定的。

阿福爸爸，再見了！很高興認識您，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