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吃的芭樂,是軟芭樂,而且是剛從樹上「揣」下來的軟芭樂。
為了「揣」下那顆黃綠色、藏在樹葉最深處的芭樂,阿母脫下鞋襪、岔開了腳,踩上芭樂樹低矮卻向四方任意生長的枝幹,那長年藏在鞋襪裡,因為少見日光而顯得青白的腳脖子,在粗褐色的芭樂樹枝上,像是兩隻雪白的鴿子暫時停歇。
阿母一向嗜吃軟芭樂,「越軟越香。」她總是先用拇指指甲掐入芭樂外皮,判斷果肉夠軟後,再用力吸聞,若兩關都通過了,最後剖開來,芭樂中心的籽必然又軟又甜,許多人捨棄芭樂的籽不吃,但軟芭樂的籽香甜到可以用湯匙挖起—就像一球雪白的冰淇淋,那是一定要吃的美味。
但市場上放熟的軟芭樂,並不能滿足阿母的口味,那只是嘴饞到難以忍耐時,勉強上市場買一次。最好的軟芭樂,是垂掛在枝頭上,被枝葉掩護得太好,幸運躲躲過了數次採擷命運,因而吸收了滿滿的陽光、水、土壤養分,養得肥肥、甜甜、過熟的軟芭樂。
嫁給了大家庭中的么兒,三十多年來,阿母有說不盡的委屈,「結婚時,雙手空空,連家裡唯一的床都是娘家買去的。」「也不准我回家坐月子,生病了也要下田幫忙。」只有後院這棵芭樂樹,能夠排解阿母的煩憂。每到結實的季節,阿母就開始在樹下觀望,一天天數著芭樂成熟的日子。
幸運的是,其他家人不愛吃芭樂,阿母得以日日好整以暇的等待著,在樹下踱步的雙足,彷彿進行著一場賽前的暖身,等待著能夠「親赴戰場」的時刻。
那日到來時,眾人圍繞樹下,由於芭樂樹太小,只有個頭嬌小的阿母能夠上樹摘取。鮮少爬樹的她,那日摩拳擦掌的模樣像極了孩童,赤裸的雙足牢牢的踏實了,雙手也用力攀附著頂頭的枝葉,拋去了所有生活中的怯懦,毫不畏懼的向最遠的枝幹移步。
芭樂一顆又一顆被「揣」下,懷中、口袋都收不下時,阿母就會從縫隙中伸出雙手,丟給樹下的我們。有時沒接著,掉入了樹下的溝渠,芭樂就這樣隨水漂滾走了,「啊,多可惜啊。」樹上的阿母嘆息的聲音和在芭樂香中一起飄散在空氣中。
溝渠封起的那一年,芭樂樹被砍了,截成一段段的樹枝推疊著,散亂的青綠樹葉,狀似斷頭芭樂樹流了滿地的眼淚,而那些來不及「揣」下的硬芭樂、軟芭樂,因為碰撞果皮受損,在地上流出了湯汁,阿母拾起了一顆,雙手搓擦著,「還是一樣的香啊。」那以後,阿母再也沒爬過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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